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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泽厚谈学术思想三阶段

时间:2023-06-07 11:25:03 思想汇报 来源:网友投稿

“情本体”:广义的形而上学

刘绪源:能不能请你用最概括的方式,先介绍一下世界哲学的历史和走向。

李泽厚:哲学,又称形而上学。广义的形而上学,恐怕是人类心灵的一种永恒追求,是对人生的意义、生活的价值、宇宙的根源等等的了解和询问,这既是理智的,也是情感的追求。

海德格尔提出“哲学的终结”,他讲的是以希腊哲学为标本的、我称之为“狭义的”形而上学的终结,是从古希腊以来的哲学的本体论,或者叫存在论,那是用思辨的方式探索Being(存在)的纯理性追求的某种“终结”。他认为从柏拉图到尼采,统统都是形而上学,都应该抛掉。事实上,自黑格尔以后,思辨的理性哲学碰到了各种挑战,这个我已经讲过,其中一支就是由费尔巴哈到卡尔·马克思,这个大家比较熟悉。还有就是从尼采到海德格尔的那一支。当然还有从黑格尔到杜威——杜威的思想其实也是从黑格尔主义那里出来的,他们都把眼光从理性的、思辨的、绝对的东西,转到“生活”“生命”上来了。

他们都认为现实生活,比康德、黑格尔的先验理性和绝对精神,要更为根本。尼采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那么红?因为他说,上帝死了,那个神的、绝对的世界没有了。笛卡尔是现代哲学,到尼采以后就是后现代哲学了。这个变化是非常有意义的,是很根本的。这就是说,追求狭义的形而上学的那种思辨的智慧,已经过去了。

到后现代以后,像德里达,他可说是海德格尔的私淑弟子,他认为海德格尔还强调一个实在的东西,一个大的东西,如“存在”“本生”(或译“本有”“天道”),现在他就来一个彻底解构——所有世界没有确定的东西。所以,遵循福柯、德里达的反理性,后现代的特点是摧毁一切,强调的是不确定性,不承认本质的存在,一切都是现象,都是碎片,都是非连续的。自我也是碎片。反对宏大叙事,反整体,一切都是细节,是多元的,相对的,表层的,模糊的,杂乱的,并无规律可寻,也无须去寻。这可以联系到王朔的“过把瘾就死”。因为没有什么过去未来,当下就是一切,没有什么绝对的东西,也没有什么本质、深度。海德格尔还追求基础的本体论,到德里达就什么也没有了,也就没有什么哲学可谈了。

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觉得,现在是中国哲学可以拿出自己一些看法的时候了。还是用通俗的说法吧,“过把瘾就死”,但并不见得就真死掉,实际是“过把瘾还活着”。那又如何活下去呢?人还得继续活下去。你一切都解构了,本质、规律、宏大叙事……统统不要了,人没有任何可以和必须遵循的共同的道理、规范、约定了,那人还怎么活下去?这就又回到了根本性的问题,也就是回答人是怎么活出来的。在这里,中国“哲学”和西方哲学的确有着很大的不同。

我不是讲“巫史传统”吗?所有原始民族都有巫的阶段,但大多数的民族,尤其是西方,它的巫术后来分化了,一方面变成科学,另一方面变成宗教。从希腊到近代,哲学思辨总是和自然科学结合在一起,哲学家笛卡尔、莱布尼茨是数学家,康德也是研究自然科学的,不是有著名的康德-拉普勒斯星云说吗?所以他们把思辨的那一部分发展得很充分,加上希腊以来逻辑学很发达,使思辨的深度力度更为加大。而情感的部分挤到宗教和诗歌、艺术那里去了。

刘绪源:你认为是中国的“巫史传统”,造成了中西之间的区别。

李泽厚:对,中国的“巫史传统”使中国文化中的情感与理性、宗教与科学,分割得不是很清楚。在中国,不管是孔子、孟子,还是汉代的天人合一,或是宋明理学的心性修养,既是一种信仰,是情感性的,同时又是理性的推理。信仰、情感和理性思辨是糅合在一起的。

所以,我认为,后现代到德里达,已经到头了;应该是中国哲学登场的时候了。

刘绪源:你就是在这样的前提下,提出你的“情本体”的哲学构想的吗?

李泽厚:对。“情本体”是一个根源性的东西。广义的形而上学,当然包括情感、信仰这方面。

西方哲学的确不讲情感,然而中国哲学或中国思想——不叫哲学,叫思想也行——中国思想的特点就是要讲情感。近十年有一件大事,就是郭店竹简出来了,我特别高兴,因为竹简里有很多这方面的内容,像“道始于情”,“礼生于情”,“礼因人之情而为之”,等等,证明了我所讲的。

所以说后现代哲学,表现了目前人类生活中的一种困境:一切都撕破了,一切规则都打破了,尼采说上帝死了,福柯说人也死了,没有什么整个的人类,也没有什么整个的个体,连自我都没有了。那,到底如何活下去,也就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,不仅个体,还包括人类、民族,又如何对待自己的命运呢?这都是需要回答的问题。这正是“情本体”提出的前提环境,它既是现实生活的,又是哲学自身的。

靠自学,靠自己判断

刘绪源:是不是从你的治学道路说起,一点一点地让我们看到,你的“情本体”是怎么提出来的?

李泽厚:就从我考大学说起吧。我为什么考文科,考哲学系呢?我理科非常好,考试成绩也非常好,大家对我考哲学系感觉很惊讶。

我是1950年考大学的。我1948年从湖南第一师范毕业,当年规定必须教两年小学才能领取毕业证书,也才能报考大学。我报考了两个学校,一个北大哲学系,一个武大哲学系,都得了高分。那时学生都要读大一国文、大一英文,而我这两门都免修,可以直接读大二英文,说明我当时的成绩很好。我考武大的那篇作文是用骈文做的,后来哲学系合并,武大有位教授还向人打听写那篇作文的学生在哪,因为知道我进北大了。

1949年以前,我已经看了一些哲学书了,像艾思奇的《大众哲学》,翦伯赞的《历史哲学教程》,葛名中的《科学的哲学》等等,其中周建人编译的《新哲学手册》中有马克思的节译,好像是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第一章,记不准确了,只记得很难读,硬着头皮啃下来了,对自己影响很大,那大概是接受马克思的起点,这些书都是自己选择看的。到了北大以后,主要也是自学。我没有上过中国哲学史课,那时不让冯友兰开课,要他改造思想。我上得最多的课是联共党史,上了两年。我上了任继愈半年课,那时他们四个人开一门课,自己编了教材,两个讲西方近代哲学两个讲中国近代哲学。任继愈和朱伯崑讲中国,主要是任继愈讲的。他们的讲课提纲现在到图书馆还能找到,正式出版的。

那时我自己看了许多书,包括西方哲学。我最大缺点之一,是不喜欢问,总是自己摸索,走了许多弯路。我不去问老师,学问学问,要会问哪!但我从来不问。一直到现在,不喜欢请教先生,总是自己找书看。我一直主张快读,觉得快读节省了许多时间,快读不是随意读,而是快读那些必须读的书,如某些经典。身体力行了一辈子。我一直非常珍惜时间,从初中起就从不和人聊天侃大山,人际关系不好,原因之一大概也在这里。包括看不值一看的书,也后悔,浪费了时间,时间就是生命本身。我以为真正需要慢读、熟读、细读的并不多。当然也有,例如马克思巴黎手稿中的很小一部分,我就读得极仔细。在快读博览中作出判断,谁对谁错,对多少,错在何处,等等。我以为在阅读中作出判断很重要,因此不是简单获取知识而是培养锻炼自己的识别、估价的水平、能力更为重要,这样才能使自己对各种问题变得更敏锐更清醒也更理性。很多人一辈子缺乏判断能力,分不清谁对谁错,谁高谁下,而只是跟着潮流走,跟着时髦走。难怪康德那么重视判断力了。我那时也看了列宁斯大林不少书,把斯大林前后不同的版本一对,哎,原来前一版有的人名,到后一版怎么没有了?改过了!原来是人打倒了,就把书里的人名事迹删掉了。跟我们这里一样,打倒高岗,高岗的名字就没有了。这都是我自己看书看出来的。当然我发现了也不跟别人说,知道这是禁区。

我那时读朗格《唯物论史》,我认为写得最好。最奇怪的是这本好书现在没有再版,我看的是中文本,1930年代翻译的,译本也很漂亮。不是后来搞美学的苏珊·朗格,是恩格斯的同时代人,受过恩格斯批评的。但这本《唯物论史》是很好的,的确是大家风范,特别是写希腊那一部分。我看哲学史,同时看几本,读柏拉图,就同时看斯退司讲的、梯利讲的、朗格讲的,还有罗素讲的,读一个人要看四个人讲的,看谁讲得最好。读亚里斯多德也如此,西方哲学史就这样学下来了,当然也选看一些原著。我以为西哲史是哲学的基本功,中国哲学史、哲学概论不是。

想想我那时受影响最大的哲学家,有休谟、康德、莱布尼茨、柏克莱——柏克莱的书很好看,薄薄的。休谟没有看那庞大繁细的《人性论》,看了《人类理解研究》。当时都有翻译了。费尔巴哈《未来哲学原理》读得也很仔细。黑格尔《小逻辑》和《历史哲学》对我影响很大。《历史哲学》是上海的王造时译的,后来打成大“右派”了。《小逻辑》是贺麟翻译的。《小逻辑》我也读了英文本。那时就是这样,自己在摸索,没受过谁影响。

刘绪源:上课不讲的吗?

李泽厚:上课很慢,规定看第几章第几节,我觉得很可笑,就看那几章几节怎么能了解其整体呢。我看原著不是选段落看,而是选几本,从头看到尾。我看自己的书,有时就逃避上课。

刘绪源:我把你和你们哲学所的同事作过一些对比。你的有些同事也很有才华,十分努力,涉及的面也很广,在哲学的各个领域一个个走下来,都走通了,也发表了一些很好的看法,但真正原创性的东西,却比较少。像你这样充满原创,在哲学各个领域不断提出让人惊讶的新见,那几乎是没有第二个。我想,这和你从小“不问”,靠自己摸索、判断,自己拿各种观点、各种版本的书作对比,寻找自己的结论,恐怕有很大的关系。这其实是一种很独特的学习和思维的习惯。

李泽厚:当然学问还是要问好,那可以少走弯路啊。理工科除外,我以为大学文科主要甚至完全应靠自学,一要有自由时间,二要有图书馆。进馆翻书很重要。书要让大家看得见,能当场翻,现在用卡片索书坏处很大。因为人们在随意翻阅中可以无意地发现问题,酝酿想法,翻翻你本不想看的书,也许会大有收益,也节省时间,翻一大堆书比借出来看省时省事得多。我和胡绳谈过这点,他非常同意。但他似乎也很难让图书馆做到这点,那时他已是院长了。

喜欢看书,不喜欢写

李泽厚:我刚入学,没几个月,就自己搞研究了,这显然是荒谬的事。研究太早,没有经验,也没有人指导,对象选错了。这个教训已讲过几次了。当时看谭嗣同,主要就是《仁学》一个小册子。很好研究嘛,就投进去。结果吃亏了,他因为思想不成熟,观点相互矛盾,十分驳杂,非常难把握。后来我研究康有为,就容易得多,他尽管书一大堆,但是思想成熟,有自己比较完整的一套,思路清楚,这你就可以把握了。所以我谭嗣同稿子直到毕业的时候才写完。1954年毕业,1955年发表的。康有为我1952年开始研究,到1955年时先发表了,是我发表最早的一篇学术文章。现在看来这文章还站得住。

刘绪源:谭嗣同这一篇好像影响更大,王元化先生说起它,总是称赞有加。

李泽厚:我这一篇分析得很细致。这一篇花功夫太大了,发表了以后是有影响,二十多年前哈佛的一个德国博士生翻成了英文,没出版,储存在哈佛大学图书馆,他寄了份给我,我不知弄到哪里去了。他说佩服我分析得那么细,认为我应该搞分析哲学。那是当时的哲学主流。

刘绪源:你怎么会搞起思想史来的?

李泽厚:和自己从中学时代起就对历史感兴趣有关。

刘绪源:你搞美学还比较好理解,因为当时有美学讨论嘛。

李泽厚:在美学讨论以前,我就喜欢美学了。大一就自己读英文美学书。我在初中时不就是文艺爱好者吗?以后,对哲学有兴趣,也喜欢心理学,而在美学里,这三方面结合在一起了。报考大学填志愿表,我第一志愿是哲学,第二志愿是历史。就是没有考虑过考你们中文系,哈哈。尽管我对文学有兴趣,当时外国小说特别是俄罗斯小说看得不少。至今我仍然认为俄国小说超过所有其他国家,这大概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偏爱和偏见?好像王蒙也如此。

刘绪源:当时有没有一个研究思想史的契机呢?

李泽厚:当时搞谭嗣同是抗美援朝提倡捐献,这是外在原因,内在原因是历史和哲学的兴趣趋向了思想史,搞谭嗣同后就停不下来了。我本来想写的题目还有《从嘉庆到乾隆》,但一直没搞。我的东西都是提纲式的,很多就是提纲拿出来发表。“文革”中拟了九个提纲,本来就想变成书,结果提纲变成的还是提纲,由于主客观的一些原因,变不成书,真是抱愧又遗憾,爱看书不爱写书。

刘绪源:这说明一点,就是你的想法很多,思想很快,但你没有时间一件一件地把它们落实到笔下,化成具体的文章。说明你思想活跃,思想比笔快。

李泽厚:我说过,我是A型血。我发现自己写提纲时最愉快,因为是自己的“新意”,但铺衍成文章,核资料,作论证,特别是要写一大堆话,就觉得很不愉快了。所以常常是“因陋就简”,都是提纲,书中也多次如此交代,作遮羞布。我对好些人每天必写(如冯友兰)很羡慕,但自己做不到。我作文是能减省一个字就尽量减省。

我才二十几岁,哪敢自称一派?

刘绪源:谈谈当年美学讨论的情况吧?

李泽厚:大学几年我都是在搞思想史,写康、谭时便想写一本从1840年到1949年的思想史,也写了提纲。后来美学讨论开始了,我写了一篇文章。那时大学已经毕业了。其实我美学文章写得并不多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当年美学讨论的论文集,共七册,收了许多文章,而我一共只有四篇吧。

最早是朱光潜在《文艺报》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《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》,这是做自我批判。这一篇发表在1956年,时值毛泽东提倡“百家争鸣”。周扬说,美学可以争鸣嘛。然后黄药眠在《人民日报》发一篇文章批判朱光潜,题目叫《论食利者的美学》,就是指朱是剥削阶级的美学。后来蔡仪写了一篇文章批判黄药眠,认为黄自己也是主观唯心主义。蔡仪文章的题目我记不得了。接下来就是发表朱光潜的文章,是批评蔡仪的,说美学既是唯物的又是辩证的,等等。那时批评朱光潜的文章很多,美学讨论大多是批朱光潜的,说他是唯心主义。于是我写了一篇文章。我这时已经到哲学研究所了,朱光潜看了我的文章,说这是所有批判他的文章中最好的。这篇文章发表在1956年第6期的《哲学研究》上,《人民日报》打电话来说也要发,但篇幅太长,让我压缩,后来我就另外写了一篇,发表在1957年1月。结果,四篇文章,变成了三派(黄药眠因为没有什么理论,不算一派),这就是朱光潜、蔡仪和我。这是朱光潜在1962年总结的,是他说的“三派”。这不是我说的,我当时才二十几岁,哪里敢自称一派?虽然我也知道赞同我的人不少。而他们不同,蔡仪是老党员,也是研究员;朱光潜当然更是权威了。

美学讨论有一个好处,就是没有变成政治批判。后来所有的争鸣,所有文艺理论上的批判,都变成政治问题了,而美学始终是三派,也没有批倒谁说服谁,政治人物也没有说谁不对,真是长期共存,学术讨论。不过帽子还是扣的,修正主义啊,唯心论哪,形而上学啊,朱光潜也扣别人帽子,一样的。包括宗白华批高尔泰时,也说他唯心论。唯心论可是当时谁也不愿意戴的坏帽子,等于有大错误,现在年轻人很难理解了。

我的思想发展过程,说起来也很简单。从哲学上讲,就是从50年代到1962年发表《美学三题议》止,可以说是一个阶段。

刘绪源:那时,参加美学讨论之前,你已经在读康德的《判断力批判》了吗?

李泽厚:50年代,我就读康德了。关于美学,大学一年级时我就看。英文的美学书也不多。我记得看过本子不大的两本很老的美学史,以后在旧书店还买到,我一直藏着,后来不知弄到哪里去了。鲍桑葵也没有中文本,比较难看,但我也看了。《判断力批判》是那时最重要的读物,书不大,却极有深度,当时有眼下一亮的感觉,至今记得。其实那书后一部分更重要更精彩,可惜中外注意的人不多。黑格尔的《美学》倒没有看,太大了,啃不动。

刘绪源:关于美的“无目的的合目的性”等,你当时就提出来了吗?

李泽厚:那就是在《美学三题议》里提的,1962年。

刘绪源:那里就有很明显的康德的影子了。

李泽厚:可以如此说。我到现在还是那些观点,没有变。

刘绪源:(笑)是啊,所以我说,你和王元化先生不一样嘛。他一直在反思,而你,一直在坚持和发展自己的观点。

写康德,其实在表达自己的哲学

李泽厚:到1962年,是一个阶段。“文革”以后到出国,算第二个阶段。我出过一个六卷本的《十年集(1979-1989)》,当时出版社要改称“文集”,我回信说,如改掉“十年集”三个字,我就不出了。最后出版社让了步。我是有意如此总结的。从上世纪90年代,延伸至今,是第三阶段。

现在我可以讲《批判哲学的批判》了,这是第二个阶段开始时的作品。今天我是第一次公开说:从80年代该书出版至今,人们都以为这本书是研究康德的,是讲康德的。这对一半,因为该书确乎是讲康德的。虽然今天看来相当粗略,但大体还不差,至今还没有人指出我有什么巨大错漏。但一半却错了,这一半在书中不明显,对我却非常重要,因为这本书通过“批判”康德,初步表达了我自己的哲学思想。当时不能说自己有哲学思想,只有领袖人物才能有哲学思想,只有《矛盾论》是哲学思想,其他人不可能也不允许有。那本书里的一些基本命题,我在“文革”以前都有了。一直到现在讲的“认识如何可能”,“人类如何可能”,那时都有。

我这里有一份手稿(取出手稿),这写于60年代,很多提法已经写在上面了,包括“实践理性”等等。

刘绪源:就是你后来发表的四个主体性论纲里的一个吗?

李泽厚:不是。这个手稿也是提纲,但内容多得多。这是一份残稿,前面四页因涉及政治,在“文革”中自己撕去,但终于保存到现在了。我从来没有拿出来过。

刘绪源:(展读手稿)真不容易。这很珍贵啊!

李泽厚:这与已经发表的有不同,但现在已没有发表的价值了。

刘绪源:这手稿和你的同学赵宋光有没有关系呢?

李泽厚:一开始就是和他一起讨论人类起源。但当时讨论的没这么多内容,这是后来写的,他不知道。这都是我的基本观点。世纪之交发表的《历史本体论》等等,不过是这手稿的展开而已。

刘绪源:这里我插一句,你出国以后,我有一点担心,就是觉得有一件事情麻烦了,你曾经说过要提出自己的哲学构想的,现在看来没希望了。后来,你的《美学四讲》出来,我也有一点失望,因为本来说是要写一部像样的美学专著的,现在是几篇文章凑一凑,就算了。到2001年,《历史本体论》出来了!那时,对我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情,我买的那本书上,画满了条条杠杠。我心里想,这书简单是简单了一些,毕竟还是拿出来了。

李泽厚:我说过我的《己卯五说》本来是五本书,后来变成了五篇文章,哈哈,我老是“只写提纲怕写书”。

从文体上看,《己卯五说》是最成熟的

刘绪源:《己卯五说》后面还可以再讲,我这里先提一句,就是我觉得,从文体、文章风格上看,《己卯五说》中的《说巫史传统》等,是最好的。那种极端的凝炼,没有一句废话,把自己要表达的思想用最简要的方式说出来,在这点上,真是炉火纯青。

李泽厚:不敢当,我并没有觉得“己卯”最好。但好几个人说是看我的书,一遍看不出什么,多看几次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很可能如此。前几年我跟陈来讲,我说我的书,看一遍,那你等于没看。“己卯”是提纲,更如此。

刘绪源:那里你要表达的东西,确实非常多。而且思路清晰,第一遍看,也能马上抓住人。粗看好像很浅近,细看才知不简单,越咀嚼越有体会。但要是看得太快,立刻就不消化了,就卡住了。所以是,貌似清浅,其实误人,一定要细读慢读才行。

不过我要再说一句,张爱玲的作品,尤其是她后期的文章,也有同样的特点。

李泽厚:哈哈,你毕竟是搞文学的!又说到张爱玲上去了,我可并不特别喜欢张爱玲。

刘绪源:对了,陈来对你这本书怎么看呢?尤其是其中的《说巫史传统》?

李泽厚:他觉得我跟他的那本《古代宗教与伦理》好像没什么区别。其实很不同。他认为巫术后来转化为宗教了,我认为恰恰没有。陈来讲巫术只是个阶段,我则认为中国的巫并没有消失,中国始终没有建立那种唯一人格神的崇拜,所以我讲在中国,天不是“天主”(God)而是“天道”。我认为中国的巫术,形式方面成为道教的小传统,精神则转化成中国独有的礼教传统。巫术特征保留在礼制-礼教中,没有变为宗教。所以中国没有产生、也较难接受基督教、伊斯兰教等等,特别在上层社会。我的两篇“说巫史传统”主要讲这个。当然,在当今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内,陈来大概是最细致最有水平的。他理工科出身,这有优势。

马克思、康德和中国传统

刘绪源:可不可以这样说?你的第一阶段的成果,是《美学论集》和《中国近代思想史论》,是其中那部分早期文章;你的第二阶段,除了康德研究以外,主要还是美学和中国思想史研究,学术成果除“近代思想史论”外,还有《中国古代思想史论》和《中国现代思想史论》,另有轰动一时的《美的历程》,以及《华夏美学》《美学四讲》等。第三阶段,则是上世纪90年代出国以后,著作有《论语今读》《世纪新梦》《己卯五说》等,我以为更重要的是《历史本体论》《实用理性与乐感文化》《人类学历史本体论》等书,你在其中提出了你自己的哲学构想,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“情本体”。

李泽厚:大致就是这样。“情本体”的提出,和现在人类面临的问题有关。这里涉及四个方面:命运,情感,人性,偶然。其中,关于情感,我想从人与动物的区别说起。

西方对人是怎么来的,有两种回答,一是上帝造人,这当然不成问题,没法辩论,这是信仰。一个就是人从猴子进化来的,人与动物并无区别。社会生物学派认为人的一切动物都有。动物也有行为规范,也有自己的“伦理学”;人会直立,但动物有的也能直立;说人有语言,但动物也有语言;说到使用工具,有的动物也会使用甚至“制造”工具。但我还是认为,人与动物不同,关键在于人类“普遍必然”地使用——制造工具,没有工具就不能生存。哪种动物没有工具就不能生存呢?——只有人。

这和马克思说的有什么不同呢?马克思说工具就落到生产力,这我很赞成,但他从生产力转向生产关系的研究,再到上层建筑,这是从外在的方面,从外在或人文的方面去做的深入研究。我更着重于探讨使用工具——制造工具对人类的心理构造形成了什么影响,也就是研究因此而形成的文化——心理结构,这也就是“积淀”,积淀就是形成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心理形式。我研究的是内在的或者说人性的方面。马克思侧重人文,我侧重人性。

康德讲“先验理性”,是人所特有的感知认识形式。它们如何来的呢?康德没有说,只说是“先验”的即先于经验的。我提出“经验变先验”,对个体来说的先验认识形式是由经验所历史地积淀而形成的,这也就是我所说的“文化——心理结构”。古希腊说“人是有理性的动物”,富兰克林说“人是制造工具的动物”——而我是要把这两个定义结合起来,即研究人怎样由“制造工具的动物”变为“有理性的动物”。

这个理性,表现在认识论方面,也表现在伦理和审美方面。中国的伦理和审美把人的动物性本能提高到理性,使经验变先验这一点显现得特别清晰,形成了一种理性的情感和情感的理性,这就把人的动物性升华了。所以我说,我的理论有三个来源,即马克思、康德和中国传统。

刘绪源:虽然你这里在讲理性,其实也是在讲情感。正如你所说,中国人的理性是从情感发展起来的,是由情入理。西方却是由理入情,情也是由理出发的。你就是从这样的中国传统中,生发出你的“情本体”哲学构想的吧?

李泽厚:对。这在我最近出版的《伦理学纲要》一书中说得比较充分,有兴趣者可以找来看。

编者按:李泽厚、刘绪源谈话录,本刊分为三期连载。敬请关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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