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巴尔虎情感(中篇小说)

时间:2023-06-26 18:35:02 公文范文 来源:网友投稿

斯布勒老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死,嗓子疼了一个多月,说话困难,脖子上有个拳头大的硬块,好像半年没见到雨水的土地。以前的脖子可不是这样的,虽然像公牛的脖子一样粗壮生硬,但是那种生硬是有弹性的。安格勒玛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抚摸他的脖子,总说,瞧,这脖子,真漂亮,来劲儿,咱巴尔虎草原上绝对找不到第二个。每逢这时斯布勒就会呵呵地笑着,把安格勒玛抱在怀里。安格勒玛柔柔的,像夏天的羔羊。

脖子怎么肿了呢?吃东西疼,说话费劲,斯布勒知道这绝对不是好征兆。父亲当年就是这么死的,开始是嗓子疼,脖子肿,说话沙哑,后来就说不了话,吃不了东西,大张着嘴喘气儿,气流很少,嗓子里嘶儿嘶儿地响,像那个扔在毡房后面不能用了的风箱。父亲死时很痛苦,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,脸色灰黑,吓人。不同的是,父亲死时才五十多岁,而自己已经七十多岁了,比父亲多活了二十多年。他想,这样的病是治不了的,假如进城去,大夫肯定会把脖子割开,取出点什么东西,或者放进去点什么东西,自己再回巴尔虎来,病歪歪地坚持几年,最后也得走。天底下的人最终都得走,无论是圣祖,还是普普通通草木一样的牧人,走是人的归宿。每逢想到这时,斯布勒就能升起一股豪情,死算个啥东西?蒙古人还怕死吗?再说自己已经七十三岁,活得不短了,人活久了,对草原是个浪费,对家人是个累赘,白白消耗牛羊肉。人嘛,小的时候不懂事,活得怎么样,得看父母对你的关心照料,这个不算你活的本领。斯布勒认为,年轻时就要活蹦乱跳的,想干啥干啥,怎么舒服怎么活,等老了,就像一把枯草,黄了,干了,等待秋风和冬雪的降临。天气越来越冷,已经不是绿草肆意疯长的季节,其实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,而是完成了一个轮回,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开始,像草根静静地待在冻土里,等待春天的到来。这就是斯布勒的生命观,他是这么想的,也是这么做的。年轻时的斯布勒是何等开心随意放纵啊,那时安格勒玛也生气,责怪他管不住自己,他就会面红耳赤地向安格勒玛道歉,请求她的原谅。可是第二天他又出去疯了,像草原上的一匹公马、一头公牛、一只公羊。实在没有办法,斯布勒只能是公的,因为他是个雄性动物,是个不曾被阉割的雄性动物。

如今七十三岁的斯布勒已经没有了当年的柔软、生猛和弹性,他毕竟老了,像把干透的草,水分已经不多,可以死掉。

人都是这样,嘴上说不怕死,今天就可以死,而实际上还是期盼着多活几天,斯布勒也是这样。

让斯布勒有些害怕的是昨天晚上的梦境。昨天夜里熟睡之后,他清晰地看到妻子安格勒玛走进了他的毡房。安格勒玛穿着华丽的蒙古长袍,头发上插着一朵鲜花,腰肢软绵绵的,迈动脚步时,裙摆像荷叶一样飘逸。安格勒玛走过来,坐在他的怀里,摸着他脖子上的疙瘩说:老头子,你也累了,到那边去吧,我都给你安排好了。斯布勒意识到安格勒玛不怀好意,愤怒地把她推开,安格勒玛跌倒在地。斯布勒大声骂道:滚,少来纠缠我,我不会跟你走的。安格勒玛并没有发火,而是笑微微地说:不用发脾气,你肯定不想走,但是走不走,你自己说了不算,有人管着你呢。安格勒玛从地上爬起来,笑微微地走出毡房。安格勒玛的腰肢还那么柔软,和十八岁时一样。

斯布勒后悔了,觉得不该这样粗鲁地对待安格勒玛,安格勒玛是不经常回来的。他急忙起身追出毡房,毡房外已不见了安格勒玛的身影,他大声喊安格勒玛的名字,也没有人回应,他已经把嗓子喊疼了,安格勒玛也没有回来,直到把自己喊醒,原来这是一场梦。

斯布勒梦醒之后,心情沉重,嗓子火辣辣的疼。他起身来到毡房外,外面月亮明晃晃的,正在头顶上,几十步远外,牛群和羊群都在反刍,就是在倒嚼,咕噜噜沙沙沙地响着,那么有规律,那么有节奏,那么地好听。这是斯布勒一生最喜欢的音乐,这是牛羊在夜晚里幸福激动的歌唱,就是为了听到这种歌唱,他斯布勒辛苦了一辈子。

夜深了。

躺到松软的皮褥子上,斯布勒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妻子安格勒玛已经死去十八年了,他们夫妇俩同岁,那时,安格勒玛才五十五。十八年来,虽然他日夜思念妻子,可是安格勒玛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进入他的梦境,更没有在梦境中有过这样亲昵的举动。这样亲昵的举动好吗?不好,不是好的征兆,死去的人来叫你,那么你的阳寿就不多了。但是想到能和妻子团圆,他又觉得有几分慰藉。

他爱安格勒玛,安格勒玛可是巴尔虎草地上出了名的美女。他和安格勒玛是十七岁那年结婚的。几十年来,他一直为拥有安格勒玛这样美丽的妻子而骄傲,他能明显地感觉到许多男人在嫉妒他。他不怕,这种嫉妒甚至让他产生几分得意,一个不让别人嫉妒的男人,那一辈子肯定是太窝囊,太不值得一提,白白活了一次。

天亮之后,斯布勒赶着勒勒车到三十里地之外的根其高大夫那里看病,小孙子阿日德那愿意和爷爷在一起,斯布勒就带上了他。

果然,跟他预料的一样,根其高脸色沉重,摸了半天他的脖子,建议他到海拉尔或者哈尔滨把脖子上的疙瘩切下来。斯布勒当时就反对,已经七十多岁的人了,决不能让别人在自己的脖子上切一刀,自己全身的每一个部件都是爹妈给的,哪怕一个疙瘩也不能让别人取走。再说,动刀疼啊,他特别怕疼,虽然他知道动手术是打麻药的,可是麻药的劲儿过去之后,照样疼得要命,他决不受那份罪。他问根其高,吃草药不能把这些疙瘩化掉吗?根其高像得了抽风病的羊,脑袋摇个不停。斯布勒瞧不起根其高,这个得了抽风病的羊,还闭着眼睛摇脑袋,满嘴的酒气。什么东西,给人治不好病,那酒不白喝了?

斯布勒站起要走,大夫根其高一把揪住他的袍子:坐下,坐下,我给你抓药,抓药。

斯布勒不听大夫根其高的话,继续向外挣扎,袍子险些扯坏,大夫只好也站起来,猛地一推斯布勒:你这个家伙,咋回事儿?咋回事儿!不和你要钱,不要钱!

斯布勒气呼呼地:不是钱的问题,不是钱的问题。

根其高命令他:坐下,坐下。

斯布勒只好重新坐下。

根其高也坐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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